2022/09/03
生命轉彎的地方-心理師羽心的故事。 文/羽心諮商心理師
生命轉彎的地方-心理師羽心的故事
文/羽心諮商心理師
小的時候,我一直覺得自己是比別人笨的。因為,我總是無法把黑板上的字抄好;考試時,我也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寫。印象中,還曾因此而被老師打,放學後一個人留下來補考。直到後來,媽媽發現為什麼我是趴著寫字的,就醫後才知道原來我有極為嚴重的視覺障礙—視網膜黃斑部病變,雙眼視力0.05,無法矯正。
從那天起,特殊教育介入了我的學習與生活之中。我開始使用大字課本、放大鏡、望遠鏡,爸媽會將課本上的生詞與注釋以白板筆斗大的抄寫在B4的西卡紙上給我看,也經常為我報讀。但似乎總還是有某些我說不上來的困難阻礙著我的學習,所以我的成績始終很不理想,也無任何卓越的表現。但很奇怪的是,每個學期末,當老師表揚同學們的傑出表現時,我也總會公開得到一份獎品與讚揚,老師會說:我們要謝謝羽心,這學期都沒有為我們帶來麻煩。
就這樣一學期、一學期的過去了,我始終不懂得如何惹麻煩,但也漸漸地形塑了「原來我的價值就只是不會為大家惹來麻煩」的自我概念。老師們也總是會對著全班同學說:羽心的六十分,就是你們的一百分。我能感受得到當老師在說這些話時,是因為理解我在學習上的困難,也想藉此激勵同學,但當時的我一直不解的是,為什麼我只需要有六十分的成績就夠了??
從小到大,當我表現不盡理想時,身邊的人總是會對我說:因為你眼睛不好,所以會這樣也是正常的;而當我有理想的表現時,身邊的人又會對我說:因為你眼睛不好,所以別人會給你比較好的待遇,似乎也沒什麼真正值得去肯定的。
視力的困難突顯了許多我與同儕的不同之處。偶爾到廟裡時,我也總會默默的向神明祈求,希望祂能讓我的眼睛盡快好起來。眼睛的困難只是暫時性的,當時的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即便後來我一點一滴隱約地從大人們的反應理解到了事實的真相後,我也從不曾覺得自己視力障礙有絲毫不好的地方,在心態上我也不覺得自己與別人有何不同與差異。如果老師為保護我而給予我特別待遇,我也一定積極爭取,因為我真的不覺得有什麼事情是我有理由不去做或不能參與的。
我始終很能悅納自己的視覺障礙,也總是無畏無懼,歡欣的告訴別人:「我的視力不好,所以說話時無法正眼注視你,請多見諒。」也一直認為在這個文明的世代裡,每個人都是以平等與開放的心胸去尊重與接納差異性。漸漸長大後,接觸了許多的人與事,我才恍然明白世界並不如我所以為的那樣美好,再加上橫在眼前的學習困擾,讓我開始變得鬱鬱寡歡、絕望與自卑了起來。
重考、重考、再重考,在有視障生甄試的年代裡,我還能落榜這麼多次,可見當時我的成績有多差。而在離開了學校與那些充滿殺傷力的人與社會環境後,在一個人的世界中,我逐漸地修復著內心那道不斷流血化膿的傷口,同時也學習著各種能符合自己視力狀況的學習策略。最後,總算如願考取了心目中的理想學系,而後也在一句「除非沒有人跟你競爭,否則你是考不上的」告誡中,所幸透過教師甄試順利進入教職。
隨著視力的變化,學習管道的改變,我的學習策略面臨著一次又一次的考驗,學習本身對我仍然是辛苦的,且有如黑洞般找不到出口的惡夢。但對於學識殿堂的嚮往,且牢記著不會完全看不到的醫囑,終於驅使我參與了犯罪學碩士班的入學考試。八十多人報名,七十多人應考,在歷經初試與複試後,我以十四名的成績錄取。雖然並非理想的成績,但卻是我生命中,首次,最光榮的一役,因為再也沒有人有理由將我的一切成與敗都歸咎於我的視覺障礙(因為研究所入學考沒有針對特殊生的考試給予加分制度)。
2010年12月31日晚上,正當我為了研究論文奔走之際,因為受訪者的失約,我臨時改變行程。走在漆黑、陌生的北市街頭,因為陌生,我才能真實的感受到自己的視覺狀況原來是伸手不見五指般的可怕。我走向不知究竟有多大的十字路口,隱約感覺到有人從我身邊快速通過,隨即轟隆巨響,然後眼見一道道的光束從我身前、身後射過,我宛如誤闖戰區的野兔,被狂追猛打、狂奔而來的戰馬逼迫著,威脅著我的生命。我戰戰兢兢的下了這一生中最可怕的決定,我高舉著手,不知下一步是生是死的衝向我認為安全的方向。終於,我平安脫困,然而一向堅強的我,此時此刻全身上下的細胞充滿著驚恐且就要崩潰的無助感。這一夜的震撼與衝擊,改變了醫生留給我不會完全看不到的認知與信念。我開始直覺地深信我會完全的失去視力,且不留一絲光覺。
因為我始終知道我的視力截至目前為止尚無任何醫療上可介入的空間,且當時我也十分的繁忙,所以直到隔年完成學業後,我才就醫試圖讓心裡的那個答案獲得證實。
踏進診療室,我開門見山的對醫生說:請你告訴我,我的眼睛是不是會完全看不到,連光覺都沒有,請你告訴我,我好為自己的生涯重新規劃。但醫生始終一言不發,只是親自送我到檢查室,並對那兒的醫療人員做了一番囑咐,拍拍我的肩膀後離去。
當我重新回到診間時,他詳細的為我解釋病情,並對我說:「根據目前視力的退化情形,可以判斷過去的診斷是誤診,妳讓我很感動,妳現在就可以用一個全盲者的心情與方式去生活,並且好好的重新規劃自己的生涯,如果日後有需要我幫忙的,可以再來找我。」
看似平靜地踏出診間,迎向被我阻擋在外的母親,我對她說:「沒什麼,反正就都是那樣啊!」曾經,我面臨過腫瘤的威脅,病床前,父母總是伴隨的身影,讓我暗自發誓絕對要照顧好自己,不再讓他們為我操心與憂慮,抱持著相同的心情,當時的我,只想一個人好好守著這個秘密。
所幸我手邊有不少視障相關資源,於是當天下午我便開始聯絡各單位,尋求必要的協助,包括學習盲用電腦、緊閉雙眼,不分晴雨的在人車擁擠的街頭學習定向行動、在黑暗中完成所有的家事等,好為自己的盲生活作最充裕的準備。我期待自己在實質層面上,能夠從容不迫的迎向這一刻的到來,也希望當我盲了之後,依舊能夠無拘無束、不受牽絆、優雅地以自己想要的模式生活。當我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也能以實質的行動去面對時,那份對盲生活的擔心便自然的消失了。
然而,在內心的層面,我卻有著一種很深的焦慮與抗拒。過去,總有人會以憐憫的眼光對我說:「妳長得這樣,眼睛卻看不到,真的好可惜」;「妳是上輩子業障太多,所以現在才會看不見,不要再吃葷,多積陰德結善緣,下輩子就會好一點」;「妳眼睛不好,將來找對象,不要要求什麼條件,只要對方長得還順眼就好了」等等,似乎我只是滿身罪惡的,所能留給別人的只是一種絕望與黯淡的意象。
除此之外,我也很害怕自己會因此而掉了工作;另有一種很深的失落感,覺得眼前的一切景物似乎隨時都會消失,不捨每一次的視覺經驗,都可能成了人生中的最後一次,而不免有想再仔細多看幾眼的心情。
當時的我,雙眼的中心視力已經完全消失,僅剩週邊在距離約15公分處能勉強以輪廓判斷出指數(手指比幾根);即便以擴視機閱讀,也仍覺得吃力,用眼5分鐘,就會有如坐針氈般的難熬,而後必須連續休息數小時才能逐漸恢復。
面對身心交迫,我慶幸自己有諮商輔導的背景,誠實與勇敢地去面對自己的每一分感覺和想法,也寬厚地去接納它,在生命轉彎的地方,我發現當我不再否認與抗拒時,「力量」會自動站在正向的那一方。
我修復了從小到大一道道累積的傷口,重新撕開它,再讓它徹底地流一次血,我很慶幸也很感謝這樣的試煉能發生在我身上,讓我有堅強的毅力與信念能重新去看待生命中許許多多的課題,也因此才得以重新彩繪自己的人生。
現在的我,是歡喜自在的。然而,當有那麼些時候我有機會對身邊的朋友說明我的視力狀況時,事後這個人就會從我的生活中消失。我覺得很有趣,為什麼當事人都覺得這麼的OK,而旁觀者卻是這樣地不自在與不知如何面對。
如果還能有機會,我真的很想對這些離開的人說:「不要怕,回來,不要走,我很好,很能夠自處,而且比以前更健康、更喜悅,只要還能呼吸,人生中沒有什麼事是過不去或無法面對的,也沒有什麼事是損失與遺憾的,一切就只在於自己的一個信念,絕處真的可以逢生,而那個看似的絕處,其實是邁向另一個境界的起點,希望你能和我站在相同的起點,一起為生命喝采。」
生命是美好的,但有時也令你痛澈心扉。
當感覺疼痛的時候,你總是無法理解自己做錯了什麼???
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你身上???
為什麼上天要給你這樣一個傷口???
親愛的,
讓你疼痛的,也是讓你特別關注、必須學習自我療癒與照護的。
於是這個傷口,就成了你內在旅程的入口。
表面上看起來的壞事,其實都有一個裡面的祝福,
總要在很久以後,當你到達了某個階段,那個祝福才會打開,
然後,你將能得到生命送你的禮物。
那時,你回顧你的傷口,
對於所有流過的淚與走過的路,只覺得一切都雲淡風輕了,
那就是時間給你的領悟。
───朵朵小語・傷口───
上述的故事是我近十年前所寫的,時至今日,故事持續的延續與發展,也歷經了許多的起伏與轉折,依舊在我的生命中泛起了無限的餘波,激發起無數強韌的生命力。
或許我的故事對你而言是新鮮、獨具一格的;或許哪個轉彎處恰好觸動了你,勾起了你的某些回憶,連結起你的生命,而感到心有戚戚焉。然而,生命本有它獨創的意義,有它所要帶給我們的啟示。希望我的故事能夠帶給你一些慰藉與力量。或許,就從一個點頭、一抹微笑開始,讓我們一起重新看顧你的經歷與故事吧?!
文/羽心諮商心理師